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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女人当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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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饭吃!”

    祁家烧锅老板使用最严厉的家法是不给饭吃,轻重分一天、两天、三天,最重的惩罚是三天不给饭吃。祁二秧子有了铭心刻骨的第一次记忆,一生都不能忘记挨饿的滋味。

    “爹呀!我饿!”一天后他号叫道。

    父亲听到未动,对家人说:“再饿他两天。”

    “爹,爹,给我一捧酒糟吃吧!”祁二秧子饿透腔,哀求道。酒糟是用来喂猪喂牛的,他饿得要吃酒糟。

    “不行,再饿一天!”父亲狠心到底,为了挽救一个人,太心慈不行,饿服他,看他今后不着绕行(不学好、不规矩)。

    “我不赌啦,爹!”祁二秧子有气无力地说。

    第三天把他从拴马桩上卸下来,他成了烤软的蜡烛拿不成个儿。饥饿教育法在他吃几顿饱饭后失效,走入赌场继续赌耍。

    “完蛋鸡猴(不长进的货)!”父亲觉得儿子不可救药,他说,“染上恶习不易改掉,老二又不想改,由他去吧!”

    家人极力挽救祁二秧子,想尽办法。例如,娶个女人拴住他的心,女人不比骰子好玩。亲人们也太一相情愿,在赌徒眼里,最激动的是手摸牌的滋味……父亲说:“我最后问你一遍,能不能不耍?”

    “爹,剁掉我的手,只要剩下脚,我也要上场。”他表白道。

    祁家烧锅老板彻底失望,几次劝说不听的情况下,采取极端的方法,宣布断绝父子关系,赶儿子出门。

    祁二秧子净身出户,连行李卷都没拿。没有铺盖他躲进花子房——乞丐帮的固定住所——数日,直到赢了一场,有了钱他住进一家价廉小客栈,开始他的赌博生涯。

    什么样的文字能描绘祁二秧子在四平街赌博的经历?一个人的历史用几个字就可以概括。我们的故事需要他,不能将他说得过于简单,还是引用一首近年有人写的《十字令·赌徒》:“一心赢钱,两眼熬红,三餐无味,四肢无力,五业荒废,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方借债,九陷泥潭,十成灾难。”

    十字至少有五字像祁二秧子,只有八方借债不太像他。祁二秧子赌博很精,成了精,并有了名气,一般小赌不上场,开局要够档次,赌资数量、参赌人员要有头有脸。很快,祁二秧子成为四平街人物。

    四

    人物想低调都不行,名气在那儿摆着。祁二秧子公认的赌场高手,够爷、神、王级。想跟他过手的人可不只为赢钱,以跟祁爷赌过为荣,背地有牛可吹。

    “你说我跟谁过过手?祁爷呀!”赌徒炫耀道。

    “哪个祁爷?”

    “四平街祁爷。”

    外地有人慕名来跟祁二秧子赌一场,输赢也不在意,与赌爷赌过最重要。数年里,祁二秧子基本处在无敌手的状态,神话随时破灭,后来就破灭了,他离开四平街到三江县城亮子里,他决心不再回到赌场才有这次逃离,准备找一个职业,靠一双手劳动挣钱吃饭。做什么没想好,闲逛到辘轳把街,被女铁匠李小脚吸引,萌生了做铁匠的念头,顺利成为李小脚的徒弟。

    “你天生是做铁匠的料。”李小脚在被窝里说。空旷的铁匠炉大院里,两个晚上都睡不着觉的人,各自坐在自己的窗户前窥视对方,谁先迈出的第一步,又是怎么迈出的说它没意义,反正都想这么干,很快到一起,她有感说了上面的话。

    “怎么说呢?打铁我学得快。”他说。

    “什么呀,你的锤子……”李小脚顺嘴说出四大硬,铁匠的锤,石匠的錾,后娘的心肠,金刚钻。她戏说他的某个部件是锤子,倒也形象。他很快弄懂,说:“你有感觉?”

    “一夜你不住闲地敲,能没体验嘛!”

    “比戴铁匠硬?”

    “你的锤子淬钢(淬火),帮帮硬。”

    “比特务股……”祁二秧子说另一个版本的四大硬:特务股,宪兵队,警察局,协和会。

    李小脚不懂政治,却懂哪些话当讲哪些话不当讲,如何黄如何荤如何低俗的四大怎么说都成,沾伪满统治的边儿的话且不能说。硬的话题打住,她说:“明天起咱俩也别偷偷摸摸的,你就是我当家的。”

    “这事咋对外人讲?”祁二秧子的意思如何公开他们的关系,“不好敲锣打鼓,到街上喊去。”

    “你笨个灵巧。”她讥笑道,“做个牌匾,写上祁家炉,谁看不出来你是我的当家的。”

    “对呀,还是你聪明。”

    一个店牌匾挂起来,从此亮子里古镇便有一家铁匠铺叫祁家炉。她将一个钢戳给他,说:“把戴字改了,改成祁。”

    “这……要不得还用戴……”

    “我身上早给你打上祁字,还差铁活儿上的印记。”女人说,她讲得不无道理,祁二秧子的锤子已经在一个女人身上敲出明显标记,人、铺子一切都是他的了。

    男人掌钳,女人拉风匣。雇了几个徒弟,李小脚做起职业家庭女人,准备生个一男半女。锤子夜夜敲打,部位竟然没变化,一口气敲打了两年,女人说:“白费,寡蛋。”

    “那你肚子有包,是啥呀?”

    “是屁,气包。”李小脚说。

    程序没错,不停地耕种不见出苗。到底是地的原因还是种子原因,他们没人细琢磨。庄稼不收年年种,毫无收成的耕种期间,李小脚抱回一个女婴。

    “哪儿来的?”他问。

    “铁道边儿捡回来的。”

    “丫头?小子?”

    “丫头。”李小脚说,“我们养着她,你给起个名。”

    祁二秧子给捡来的女婴起了乳名——小顶子。祁铁匠有了一个女儿。日子久了,没人看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和亲身生养的一样。李小脚在小顶子八岁那年得了场病死了。

    “你要好好把小顶子带大。”李小脚临终前叮嘱。

    “放心吧,我有一口气,孩子就不受丁点儿屈。”祁二秧子保证道。

    最后的日子里,夜里祁二秧子只一个要求,说:“把脚给我!”

    女人吃力抬腿满足他,祁二秧子将一双小脚紧紧搂在怀里,说:“我喜欢不够你的脚。”

    “我死后你剁下来……”李小脚幽默道,病入膏肓她还能幽默。

    一行泪水扑簌簌落下来,祁二秧子十几年来没这样哭过。他说:“没想到我们在一起不长……”

    “毕竟在一块过了十多年舒心日子,我知足了。”李小脚庆幸戴铁匠死后遇到祁二秧子,赌徒变铁匠后一次赌场都没进过,对自己有感情很好,“下辈子我先嫁你。”

    人哪里有什么下辈子,风一样刮过去。他说:“有一件事我总想问问你。”

    “什么?”

    “你打铁时脖子怎么总是围着布条?”

    李小脚沉默一阵,说:“戴铁匠喜欢我的脖子。”

    “噢!”

    李小脚问:“四大黑怎么说?”

    呼延庆,包文正,铁匠脖子,钻炕洞。祁二秧子说了一遍民间四大黑,翻然她为使自己的脖子不染黑,终日围着布条。

    躺在棺材中的李小脚,脖子白净净的,他引以自豪。洗刷了铁匠脖子黑的千年耻辱。

    “保护不好小顶子,我对不起她!”祁二秧子这么想。

    胡子绑女儿的票奇怪的不要赎金,大柜要跟自己赌一场这又是为什么?他必须想明白这个问题。

    五

    大布衫子回到胡子老巢,他对天南星说:“大当家的,说定了祁二秧子五月初八上山,我们去老爷庙接他。”

    “我最担心灯不亮。”土匪大柜说。

    黑话灯不亮是风险大的意思,也可以说成溜子海。此次绑票行动本身隐藏着很大危险,所有绑票行动都伴有巨大风险不言而喻。并非所绑票都能成功,如何计划周密精心都难免有纰漏,意外是无法预料的。

    半个月前,天南星对大布衫子说:“兄弟,我想……”

    “挖血(弄钱)?”水香迷惑,绺子刚刚打下一个响窑——筑有炮台、雇有炮手看家护院的大户人家,得了很多钱财,几个月不出去打劫也够绺子百十好人马用的。

    “我要会会一个人。”

    “谁呢?”

    “祁家炉掌柜。”

    水香一时还不能理解大柜的动机。会会是什么意思?本地话穿长袍没会不到亲家的。会,也当斗气讲,称会气儿。大当家的要同铁匠铺掌柜会气儿吗?他问:“你们有仇?”

    “算是吧!”

    “大当家的想成了他的仙(送他的命)?”大布衫子试探着问。

    天南星说要铁匠的命像碾死一只蚂蚁,报仇不都是一枪结果仇家的性命,要看是怎样的仇恨,报仇的方法也不尽相同。胡子跟铁匠炉铺掌柜的仇不是如何深,而是奇特,甚至他上山当土匪都与祁二秧子有关,始终埋藏心里,只是没对外人讲过,水香自然不知道。他说:“不,请他上山。”

    “可是请观音……”大布衫子对大柜采取绑票的方式不解,直接绑祁二秧子多简便,“我们请他,识相点他会乖乖地来。”

    “这出戏没他的闺女演不成。”天南星没有说得太多,他计划好长时间,正如他所想只祁二秧子一个人不行,这不是出独角戏,他的女儿是不可或缺的配角,“我想摆观音场。”

    改良有时很有意思。观音场原本是掠来亮果(美女)四梁八柱不好分配,尤其谁获得初夜权通过赌博来决断,为体现公平。胡子压(待)在老巢,赌博也是一种娱乐和消遣,押宝、看纸牌、掷骰子……最刺激的莫过摆观音场,吸引眼球的是那张台子——女人肚皮,在白皙的肚皮上打牌赌钱那是怎样一番情趣啊!

    “我懂了,大当家的把祁二秧子的闺女当台子,输赢的也是她?”大布衫子猜测道。

    “对,没错。什么叫生死赌?”天南星狡猾地笑,自信道,“这就叫生死赌,当爹输掉自己的亲闺女。他赢了领闺女回去,输了把闺女扔到这儿。”

    大布衫子揣摩大柜的心里,用这种方式的目的,终归还是要铁匠的女儿。大当家的要娶压寨夫人,相中某个女子,弄到手还不容易,干吗多此一举地摆观音场?准保就能赢祁二秧子吗?如果输给了人家,爹领走女儿还不白忙活一场,他说:“人已在山上……”他的目光瞟向一个方向,祁家小姐小顶子就在那里,大当家的过去,愿意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何必费心巴力呢,正如大柜所担心的,祁二秧子勾结警察,尾随上山找到老巢,那样得不偿失。他说:“我想也是灯不亮。”

    “你说祁二秧子会把这件事露(告诉)警察?”天南星说,“闺女在我们手上,他不缺心眼吧!”

    “我怕万一。”

    “哦,提防着点儿没错。”胡子大柜说。

    为防止祁二秧子带来警察,派人在入山口老爷庙门口接到他后,不直接带老巢来,领他满山转悠,直至转得蒙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再带来老巢。

    “嘿嘿,来个野鸡闷头钻……”天南星说。

    “我明白。”大布衫子领会道。

    胡子大柜说:“祁二秧子的赌术可不简单,过去在四平街没人赢得了他,兄弟,你陪我练练牌。”

    大布衫子当胡子前在会局(大规模赌博活动,由出会的、押会的、跑封的三方面构成。)做过跑封的,熟悉赌博行当。不过,赌博形式不同,各种赌博中都有专长的人。他擅长押会,未必精通推牌九,因此他说:“我对红春、占奎(会门名称。共有三十七门花会:音会、茂林、红春、根玉、曰宝、占奎、合同、汗云、青云、青元、九宫、火官、只得、必德、坤山、入山、光明、三怀、至高、上招、天龙、龙江、元桂、板柜、天申、太平、安士、永生、有利、明珠、河海、吉品、万金、正顺、井力、福孙。)三十七门花会略知一二。不知道大当家的跟祁二秧子玩什么?”

    “一揭两瞪眼。”

    一揭两瞪眼,也称一翻两瞪眼。一种比大小点的赌博,最简单的赌博。

    大布衫子疑惑,费心巴力绑来人票,将祁二秧子逼上山,只玩一次一揭两瞪眼。俗语说一个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意义且不说就赌博形式也是最简单,其次是三家拐,即三个人打麻将,标准玩法是四个人,东北又是穷和干别(biè)(单一就这么玩),可是大当家的只一对一的两个人,也只能一揭两瞪眼。

    “兄弟,弯窑(赌场)你比我懂,你说使用什么牌具我才能胜算?”天南星问。

    水香认真地想想,而后说:“竹叶子(牌九)。”

    “喔,方城子(麻将)不行?”天南星问。

    “我觉得方城子,掷跟斗子(骰子),都不如竹叶子妥靠。”水香说,绺子上有几副牌九——又称骨牌骨。每副为32张,用骨头、象牙、竹子或乌木制成,每张呈长方体,正面分别刻着以不同方式排列的由2到12的点子,有一副是紫铜的,不易作弊,“他难做手脚。”

    “好,就使竹叶子。”天南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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