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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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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简单的事实:亚欧这些年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他来美国出差时,我们见过面;如果不是你母亲患病,他觉得你很脆弱,早就跟你摊牌谈分手了。”

    回忆中的某个场景自动切换到眼前,我的耳中掠过一阵低频的尖啸,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只能努力保持声音平稳:“那我该对你们两个人的仁慈说声谢谢了。你今年也差不多有三十岁了吧,我们三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还像中学生一样搅在一起,你不觉得厌烦吗?”

    “我确实厌烦,不想再等下去了。亚欧才从我这里离开,我们谈得很累、很纠结,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我冷冷地回答:“我跟你从来没有任何关系,谈不上了结。至于我与亚欧怎么谈,与你无关,请你自重,不要再来纠缠我。”

    我挂断电话,发现手抖得几乎握不牢手机。我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用力得关节泛白,却不觉得疼痛。

    可是自己清楚,心到底是被狠狠刺痛了。

    阳光之下并无新鲜事,情变,婚变,这些在我们的生活中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我的同事、同学中都传出过感情破裂、婚姻告急之类的消息。几个月前,我上班的那座52层写字楼内更是疯传一个劲爆的八卦,位于23楼某外企一名担任公共关系部经理的女子,遭遇自称怀孕的第三者闯入办公室逼宫,携带的撒手锏居然是雇用私家侦探拍摄的她与某位男性友人约会的照片。

    相比之下,我接到的只是电话,倒显得含蓄多了。

    收到短信之时,我已经知道我的婚姻出了问题。图穷匕见,她这么逼近过来,也只是迟早的事。

    我努力说服自己镇定,可是心里乱成一团,后背一阵阵出着冷汗,将睡衣沁湿。我走进厨房,煮了一壶咖啡,刚刚坐下,门打开,亚欧进来了。

    他问我:“你小姨呢?”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他皱眉:“怎么了?”

    “她去会一位朋友。”

    他突然伸手过来,我避之不及,他的手掌覆在我额上,皱眉:“你在出汗,好像在发烧。是不是感冒了?我带你去医院。”

    “不必,我量了体温,只是略微低烧。”

    “那还喝什么咖啡,上床休息吧。”

    “我们离婚吧,亚欧。”

    他一动不动看着我,没有说话。

    “谢谢你顾及我的精神状态,考虑到我在这年龄,先是母亲患病,丧母之后又突然生父不详,再被遗弃恐怕会承受不起。我很承情。你们给我宽限的时间足够了,我现在情绪基本平稳,能够接受所有现实,不必再拖下去。”

    “咏文又给你打了电话?”

    “就在你进门前半个小时。三年前你去美国出差时,与她见过面?”

    他没有回答。

    “这三年你们一直有联系?”

    他依旧沉默。

    “我还记得我得知妈妈患的是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时的情景。亚欧,我回到家,你说你有话想跟我说,我没等你说,就抱住你大哭出来。你安慰我,抱了我很久,再没提起你想说的是什么。其实那天你是打算跟我说你和俞咏文旧情复燃,要与我分手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肯定也不是我曾经以为的那样。我只能努力忍住眼泪,决心不再凌迟自己的自尊继续追问下去。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我们离婚吧。”

    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所以你打算做一个潇洒放手的姿态把我推出去了?”

    “难道你期待我抱住你的腿哭求?对不起,我厌倦了,也害怕——害怕我得仰赖你的同情维持婚姻,害怕我的余生都得和她没完没了纠缠下去。”我涩然说道,“我演不来那样的戏码,也不想过那样可悲的生活。”

    他猛然伸手一拂,我面前的咖啡杯、碟子、盛方糖的罐子跌落一地,发出刺耳的脆响。我一动不动看着他,他深呼吸,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平缓,一字一字地说:“许可,你够狠。要是你以为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就算发着烧,我也打了个冷战。我在二十四岁时认识他,在二十八岁嫁给他,早知道他的性格,了解他内心冷漠的一面,但此刻仍不寒而栗。

    正僵持之间,门铃响起,亚欧没有理会的意思,我起身开门,子东来了。他看到一地狼藉,不禁怔住。这时亚欧自动恢复成合格的男主人模样,笑道:“不小心打翻了你姐姐最喜欢的一套咖啡杯,她正要发落我,你刚好救了我。”

    他取来扫帚清扫,我问子东:“你怎么有空过来?”

    “不是说好今天一起陪小姨吃晚饭吗?”

    “哦,对,小姨还没回来。”

    “子东,可可在发烧,你看看用不用去医院。”

    子东赶忙取来体温计,替我量了一下:“三十七度六,略高一点。烧了多长时间?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多久,就是觉得乏力。”

    “低烧的话,还是再观察一下,不必急着退烧。”

    我实在没力气继续撑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幸好有这个低烧可以用来当借口:“子东,你随便坐,我……去躺一会儿再出来。”

    我向卧室走去,只听亚欧在问:“子东,你姐姐要紧吗?”

    “不用担心,低烧只要不持续太长时间……”

    我没有听子东回答完毕,关上卧室门,靠到门上,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_4

    当初我为什么会爱上孙亚欧?

    呵,我何必问自己这个问题。

    年轻的时候,越冷漠的男人似乎越能激发起我们天性里那点渴望征服与被征服的欲望。爱上他的女孩子实在太多,我幸好并不是最狂热的那一个。

    也就是说,我不是俞咏文。

    她痛恨我,在她看来,我是终结她爱情的第三者。这一笔烂账,我实在无从分辨。我只能说,我与孙亚欧最初在一起时,离她出现尚有几年时间。

    在别人看来,我是矜持的,而且有骄傲的资本,不会轻易为谁动心,不会动辄脸红心跳,不会莽撞进攻示好,更不会施展风情诱惑。

    其实,我从来都不自视过高,只是从一个家教保守严格的家庭出来,把自尊看得过于重要,甚至干脆拿自尊当铠甲。我也从来没学会过如何才能做到风情,更别提将它当成一种武器。

    我大概伪装得太好。这是一家上市民营企业,员工众多,没人知道我暗恋销售部里新来的那个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大半年,在年会之后,大家意犹未尽,又结伴去KTV,除了我,所有人都喝多了,全体站起来合唱一首歌,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手环到我的腰上,到唱完结束时,他侧头亲了一下我的头发,来得十分自然,以至于我要有什么惊愕的反应简直就是煞风景。我坐回原位,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腔,旁人都浑然不觉,选歌的选歌,猜拳的猜拳,玩得十分投入。

    我觉得再待下去,不免会举止失态,跟身边人打个招呼,悄悄离开,然而他也跟了出来,牵住我的手,快步走出KTV,招手叫来出租车。

    我坐上去,听他问我:“你住哪里?”

    我处于眩晕状态,顺口讲了住址,他又问:“你那里方便吗?”

    我搞不清这句话的意思,直愣愣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突然轻声一笑:“对不起,我误会了。送你回去好了。”

    他若无其事,我却一下回过神来:他以为我先离开是给他的某个信号,所以他尾随而出;他其实是在问我是否独居,“方便”所指不言自明;他很快弄明白我处于迷茫之中,但也并不介意,似乎这种状况对他而言司空见惯。

    我的脸热到发烫,突然说:“我与父母同住,还是去你那里好了。”

    就这样,我把自己给了他。

    不,不能算单方面的给,我也拿到了我暗自觊觎的东西——哪怕并不完整。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恋爱,可是暗恋太痛苦无望。就在出租车上,我已经意识到,以他的个性和这种与我搭讪的方式,我们根本不可能有我希望的开始,那么我宁可选择这样终结。

    接下来是春节假期,他没有回老家,我有空就从家里跑出来,与他厮守在他租住的那个简陋公寓里,过了甜蜜的几天。

    上班头一天,他闲闲地说:“在公司里,我们还是保持同事关系比较好。”

    我听到自己镇定地回答:“我们不会是同事。我早准备年后辞职,换份工作。”

    他有些诧异:“可可,你要想清楚。”

    当然,这是一个临时决定,但我想清楚了。我想努力清除我们之间的阻碍。

    不过,我辞去了工作,我们的关系也并没有持续下去。

    他事业心极强,时常出差,甚至没心思抽一点时间经营一段不必付出太多的感情关系。而我侥幸保留了一点自尊,没有卑微到愿意放弃底线接受他的随传随到。三个月后,他出差归来,给我打来电话,我说我们不必再联系了,他默然,然后表示同意。

    只有夏芸约略知道我的这段经历。她当时在北京读研,时常打电话过来开解我,而我也确实下了决心。

    我与孙亚欧有差不多三年时间没有碰面。

    我没有任何理由就辞去一份收入与前景良好的工作,上司跟同事通通表示不解,还好,没有人把我的离开与孙亚欧联系到一起。我回家后被父亲严厉教训,他从部队转业便一直在一家企业工作,从不怀疑自己会做到退休,完全不能接受我的辞职。妈妈跟我谈话问我原因,我无言以对。我匆忙之间找到的新工作很不如意,勉强忍耐两个月,就不得不另投简历。

    那段时间情绪极其抑郁,无人可以倾诉,夜半从噩梦中惊醒,只差对自己冷笑:看看你要为自己做的蠢事埋多少单。

    经过多次面试,我终于进了后来一直服务了六年的外企,同时马上报读了在职研究生,将一点空闲时间交给了学校。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与过去的同事保持着网络联系,时不时会听到他的消息:他升职了,在公司里表现极为抢眼;他又交了一个女友,非常漂亮;他的业绩遥遥领先,一路高升,能力被老板激赏,顺利进入公司最高层;他们分手了,他看上去若无其事……我的生活重回正轨,相对稳定,顺利完成了学业,工作得心应手,获得稳定提升,与同事相处融洽,相继有男人来追求我,但我始终没有发展的兴趣。父亲的一位同事极为热心地为我介绍男友,我拗不过,去见了面,意外地发现,对方是内在与经济条件都不错的优质男人,摆脱相亲见面的尴尬之后,我们也颇有共同话题,之后有了正常的约会,相处下来,似乎也培养出了感情。

    我并没有曾经沧海之后难以为水的悲凉感。

    事实证明,骚动的只是得不到的,我付出代价,没最终得到那个人,总算得到一段经验,作死也好,犯贱也罢,都结束了。

    这个城市大归大,毕竟并未大到人海茫茫没有边际。

    在一家购物中心,我重新碰到了孙亚欧。

    他的身边正是俞咏文,漂亮,高挑,有着美好的身材比例,面孔上满满都是年轻的胶原蛋白,看上去只二十出头,停留在楼梯那里,正撒娇说新高跟鞋穿得脚好痛,要求他背她,他敷衍地笑,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下。她顿时不高兴起来,铿锵讲出女孩子在恋爱时最爱的那句话:“你根本不重视我。”

    我与男友从他们身边走过,我知趣地没与他打招呼。男友握一下我插在他臂弯内的那只手,轻声说:“你居然从来没这样跟我闹过。”

    “是不是略有遗憾?”

    “我要说是,不免像是犯贱了,不过可可,男人都有犯贱的时刻。”

    我忍不住笑:“要拿捏准这个时刻是门学问,我怕我修不来。”

    我们走下楼梯,站到中庭,我忍不住回望,看到孙亚欧手扶栏杆,正俯视着我,似乎笃定我会回头。

    他只比我大不到一岁,三年时间,他似乎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三十岁之前男人特有的青涩感觉。

    隔了几天,孙亚欧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是不能忘记你。”

    “谢谢。你有女友,我有男友,为彼此好,还是不要再提旧事。”

    我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分手后,他对我有多念念不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我知道他既不深情,也不长情,甚至是冷漠的。再自恋的女人,也没法把他当成一个情圣。没有纵使相逢不相识,已经算是一种安慰了。

    可是,我的心仍有蠢动。

    我悲哀地意识到,他对我依然有某种神秘的影响,而他也清楚这一点。

    我忍不住与旧同事谈到他,他们告诉我,他刚高薪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老东家以竞业禁止的名义发出措辞强硬的律师信,双方进行拉锯式谈判,他的工作处于停顿状态,情况颇不乐观。至于他的女友,旧同事笑道:“真是漂亮,还在读大四。这家伙一向艳福不浅,总有女孩子往他身上扑。”

    我毕竟也在那家企业工作了近两年,清楚前老板蒋明和大儿子的性格都极为强势,如果存心要给孙亚欧颜色看,那他很难轻易脱身。我唯一的疑问是以他那样避免感情麻烦的性格,又正处于事业的低谷之中,哪有心情来纠缠我。

    他再约我吃饭,我赴约了,问起他的工作,他笑:“坏事果然一日千里,你也知道了。”

    “到底要不要紧?”

    他倒没有装没事人,坦白地说:“我低估了他们父子俩要整死我的决心,这一关大概很难过。”

    “那怎么办?”

    他耸耸肩:“先休息一阵再说。”

    “你这么嗜工作如命的人,怎么闲得下来?”

    “到了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就由不得自己选择了。”

    他到底还是流露了一点颓丧。我的理智告诉我,他那样强悍孤傲的男人,根本不需要无谓的同情;我的同情毫无益处,而且一旦表露,必将被他视作侮辱。可是女人一旦泛滥起这种混合着怜惜的情绪,简直就等于自动放弃抵御机制。

    “最近常常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我揶揄道:“想起我还没在公共场合要求你背吗?”

    他笑:“她还是个大孩子,我们完全不合适,已经分手了。”

    “其实我羡慕她的理直气壮。我性格放不开,说得好听点是教养,说得不好听,就是无趣了。”

    “我从来没觉得你无趣。”

    “那是因为我抽身及时,懂得主动说再见,没把无趣的一面暴露给你。”

    他哈哈大笑:“你看,你现在正对我展示你有趣的一面。”

    我的脸红了。没错,我有点不自觉卖弄风情了,而他竟然每次都能激发我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风情。

    他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你脸红的样子很美。”

    他以前甚至没拿这样的眼神专注凝视过我。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征服与被征服确实是一体两面。挡在他路上,会被他移开;接受他征服,会被他厌弃。我本来只会是他前女友中的一员,可我至少在他明确厌弃之前先走掉了。于是我多少有一点不一样了。

    “我以为你现在根本没心情约会。”

    “我现在时间大把,空闲得前所未有。”

    原来如此。要重新跟他在一起,再一次把自己差不多收拾井然的生活破坏掉吗?

    对着男友,我能感受平和的开心,但没有电击的酥麻,没有心脏狂跳,没有控制不住的颤抖,更没有混合不切实际希望时的害怕。

    我告诫自己,你必须长大,接受人生不同的面貌与阶段,不要沉湎于一段已经成为过去的经历。

    这时我已经二十七岁,还与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在四年前搬进了一套三居室的宿舍,居住面积足够大,但家里依旧随时有亲戚造访,我根本没办法跟他们亲热相处,若是再锁上自己的房门,会被视为一个明确的不礼貌信号,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悄悄锁上几只抽屉保留最基本的隐私,我渴望有自己的空间,仅凭这一个理由,我也想结婚。

    而孙亚欧从哪方面看,都不算是我应该选择的结婚对象。

    没等我想明白这件事,俞咏文就堵在我下班的路上大闹,一时宣称她绝对不会与孙亚欧分手;一时痛斥我是第三者插足,而且脚踩两只船道德败坏。我被她的疯劲惊呆了,只得打电话给孙亚欧,他赶过来,俞咏文自动切换到楚楚可怜的模样,哀求说:“我知道我太任性太不懂事,可是我爱你,我全都会改,你不要不理我。”

    孙亚欧笑道:“但是我不爱你,别闹了。”

    她被刺痛,嚷道:“你敢再说一个不爱我我就自杀,这次我是来真的。”

    我吓得连忙叫:“不要,千万不要,你误会了,我跟他真的没什么关系,我有男朋友。有话你们好好说。”

    他扫我一眼,摇摇头,对俞咏文说:“你看你吓不到我,倒确实把她吓着了。可是光吓到她有什么用,她又不能娶你。”

    他把俞咏文塞进车里带走,为我解了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女孩子再没来烦我。我惴惴问起,他说:“我哪有心情陪她玩这种恋爱游戏。她家人送她出国留学了。放心,我知道自己其实很无趣,魅力并没有大到会令人当真为我去死。她最多难过几个月就过去了。”

    我又一次被他展示的冷酷一面吓到,问自己,你真的想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吗?

    这时,他握住了我的手。如同第一次被他揽住腰一样,我有微微的酥麻感,一直透到心底。原来这样的感觉仍在,一直潜伏在体内,伺机被唤醒。

    大半年之后,我与孙亚欧结婚,一起生活到了现在。

    而俞咏文的难过显然没有过去,并且决心把这份难过偿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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