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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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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传闻中的幸福,变成我要从别人手里讨过来。

    从父母的认可里讨过来,从上司的赞许里讨过来,从路人的回头里讨过来,从新开的商场里讨过来,从堕落的朋友和孤傲的知己手里讨过来。

    从一个男性手里讨过来。

    两位保安带着满脸的错愕赶上前来,责问的语气里还腾腾着一种缉拿肇事逃逸者般的兴奋,只不过等他们看见我和马赛堵着一扇电梯门,哪怕不用过多修辞和描写,他们也能瞬时领略到一种意外的"关"和"开"在僵持不下。

    "围观群众"的出现除了突显我的烦躁和不快外没有任何作用,尤其是余光里掠过他们居然饶有兴致地抱起了手臂,肘弯里的空余为一袋瓜子做好了预留。我愈加紧张,一切都在督促我必须尽快为这个镜头打上"完结"的字样。

    "行了。不说了。"我甩下马赛的手腕。

    "你先回答我。"他却迅速地反击了上来,重新回到我手臂上的力量带着更进一层的逼迫感,不再是和先前一样笼统地握,它们变成五根明确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一根一根地上锁。

    "回答什么?有什么好答的。"余光里的观众们看得眉开眼笑,我胸口强烈的抵触情绪像在绞杀一根稻草的轮轴,已经崩出脆弱的飞屑。

    "你不要回避。"

    "我没有回避。你赶快放手,我得打电话给保险公司。""这事还没必要着急。"

    "你知道什么--"

    "只要你的电话是在四十八小时内打的,就都没有关系--这点常识我至少还是知道的。"他快要在微笑中故态复萌。

    "……你不幼稚吗?……"我没有其他话好说,只能笼统地胡乱开炮。

    "你先回答我。"不自觉地,马赛扬起下巴,角度让他的目光被削成锐器,他就要从那里切下什么,"盛如曦,你先回答我。"我太没用了,我真的一无是处啊,用更直接点的说法,我弱爆了,我笨得像头驴,不,连驴都不会像我这样愚蠢,我居然是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一辆撞瘪了前脸的车停在二十米外,两名喜洋洋的路人在身旁围观,我错过了一切的时机,却因为对方只是喊了我的名字,三个字,连名带姓,马赛喊了我的全名,他毫无征兆地触动到我的哪个开关,让暗门下,有了泪腺作用的咸味。

    我忽然就冒出了眼泪。

    真真正正的眼泪,想忍耐的念头刚刚兴起,就把它们逼得像堵进狭窄入口的潮水,孤注一掷般涌得更高了。

    当我明白过来,这突如其来欲泣的冲动既不是源自气愤,也绝非愕然或恼怒。恰恰相反,眼泪装饰一般沿着眼眶,软软地泛成了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压根是带着甜味的怅然啊。甜的,饱满的,宛若一颗露珠的,怅然啊。连从我的眼睛里看去的马赛,过往那些牵扯不清的标签从他身上迅速隐形,"年轻"也好,"后辈"也好,每一个强调着我和他之间固有差别的标签。马赛好像一件件脱去冬天厚重的羽绒服、围巾、毛衫,然后只剩一件单质衬衫那样,站在我面前,成了和我平等的人。

    是这样的吧。对他来说,此时的我不是什么前辈,我无关资深,也没有那么多和现实有关的拷问要在他额头上绞起紧箍咒,于是他可以露骨地瞪着我,毫不避讳地用全名叫我:"你不说清楚,我就始终过不去。我就老是弄不清楚自己的状态。我没你想得那么无所谓,所以盛如曦,你先告诉我,你是我女朋友么?"马赛完全地正色,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矮大半个头,鼻尖在情绪下泛红的我--他觉得忽冷忽热,多少有些无法捉摸,以至于让他忍无可忍的我。他没有丝毫犹豫、退却,甚至连距离感的礼貌也成了多余,既然我们都是那么平等地站在一个属于感情的难题上。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是啊,我为什么就会知道,为什么必须得由我来决定,"为什么不是你来决定呢?凭什么由你来咄咄逼人地问我?"身边的车库电梯在此时打开了,闪出一对女同事的脸,她们冷不防被面前的状况吓一跳:"怎么了?这是?"我终于得以乘机架开马赛,眉头一紧,仓促地扔下谎言:"突然冲出来,害我撞车了。""诶?要紧么?你没事吧?"

    "没什么,就是车剐了,我得上去找一下保险单--"我朝两名保安转过头,"很快就下来。反正车不是停在主路上,不会影响其他人进出吧?""……什么?……你现在去哪儿啊?"他们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本职岗位。

    "说了上去找一下车辆保单。"我站进电梯,目光避开马赛,按下了关门键。尽管大概从我长记性起,比"人之初性本善"更早学到的就是"电梯绝对不会因为你死命按着关门键而关闭得更快一点",但这也绝对是许多件明知却依旧要故犯的事中必备的一件了。

    那天在机场咖啡厅里的近十个小时,我差不多把自己坐成了店员眼里的流浪汉。有一位早上打飞的走,晚上打飞的回的商界精英,在归途中发现那个清早就趴在吧台上的女人,居然把姿势一模一样地维持到了现在,他眼里的惊诧不小,甚至不由得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以确认不是自己穿越了时光隧道。

    可我还是多多少少为自己找了点事做的。包括把手机里的通讯录全部配上照片,又用它看了半部电影。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客人,猜测他们彼此的关系。回头观察自己的手指,从化妆包里找出长长的指甲锉刀时,突然想到,这玩意很可能过不了安检吧。

    就这样,明知结局我并不会去搭乘那班飞机,可我却花了很长的时间盘算要怎么解决这把锉刀的难题。

    最后我是找到了咖啡馆里一个非常不引人注目的死角--有把沙发在靠垫与坐垫间破了个小洞,几乎不用花什么工夫,我就在店员们不注意时悄悄把指甲刀塞了进去,它大概一直滑落到了背部的底座里,伸手能从外面摸到笔挺的形状。我又在沙发上换了几个坐姿来回确认着,确保既不会伤害到其他人,也着实是完完整整地藏匿。

    我体会着大功告成的宽慰。仿佛从此有了和这个庞大的机场之间,一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小小秘密。具备了这份交情,往后我们便不再是只以旅程为目的的旅客和场所。我们之间有了游戏,有了故事,有了可以期待和被期待的关系。

    我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办公室前,胡乱翻找着抽屉时,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一段。

    好像尽管是充斥了混乱和煎熬的十个小时,我原来还给自己留了一手。

    车送去维修的第二天,我久违地挤起了地铁。早上八点四十分在车厢里感受着濒死体验,一路上已故的亲眷们排队在窗外冲我招手,到后来连我也不得不加入了凶狠的抢座位大军,和四五个彪形大汉一起,为了那个即将腾出的空座位使出了指甲鞋跟的卡位战术,眼看胜利在望,余光里一位颤颤巍巍的孕妇终于在人群中露出了她的肚子。无奈我只能深吸两口气,用胳膊架出一个小通道,冲她点头"你来"。

    孕妇很是感激,连连冲我道谢,她甚至用"端"的姿势,冲自己肚皮里的小孩说"今天遇见了一位很好的姐姐哦",又仰着头朝我笑笑,这一来一去让我没有办法维持假意的沉默,只能和她闲谈起来:"男孩?还是女孩?"

    "现在还不知道的。"

    "哦……"果然我的问题有够外行,"对啊,好像国内医院是不让透露性别的。""嗯。"

    "那几个月了?"以我穿梭在贸易数据里的知识,也是无法判断一个圆形肚皮的月份。

    "七个月。"

    "是吗……那是快生了吧?"

    "是没有几个月了。"

    "哦……"我想,倘若是老妈在这里,一定会拉着孕妇的手,和她从受精卵开始一直聊到未来要给宝宝用哪个牌子的尿布吧。但我的生活里缺乏这种平凡的大众经历,连话题也要搜肠刮肚地想:"这个时候要挤地铁,会很辛苦的啊。"她赞同性地笑笑,脸色虽然带有怀孕时的浮肿,却依旧能看得出是年龄在我之下,二十三四岁上下的年轻女孩。由于孕期,自然是不施一点脂粉,头发剪得短,大概是为了生活方便,因此平底鞋,还有宽大的孕妇装,手指肉肉的,唯一的装饰是一枚婚戒。

    我无意识地站直身体,还能在地铁车窗上映出的自己,衬着车厢的灯光,看起来格外苍白,也照清了穿着Valentino连衣裙的自己,头发是上个礼拜重新染好的,今天用了新的睫毛膏--不愧是号称"冲浪也不掉"的神级品牌,为什么不批量生产,刷到台风易发地区的棕榈树上呢。视线朝上一点,看见自己拉着扶杆的左手,因为施力突起着筋和骨,也有戒指,前年在香港大血拼时买给自己的Tiffany装饰戒,意义是庆祝自己刚刚拿下的一单生意。

    就这样吧,我承认,从头到脚,无论比对几次--我只觉得自己看起来极其疲倦而失意。

    办公室里位于八卦第一阵地的卫兵们发来了飞鸽传信。吃饭时有人凑近我的桌子:"汪老大的事情好像不简单?"同事的目光里写尽了套话的热烈和急切。

    "什么?她一直很强啊。哪里简单过了。""别打岔嘛,我是说汪老大的'办公室恋爱'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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