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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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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在楼房中间奔跑,

    中途经过我的高中校园。

    它看起来有些荒芜了,

    但它看起来又是俏皮的,好像一个不懂装扮,只凭本质在倦怠的十六岁的少年。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栋灰色的建筑会让我产生这样唐突的想象。

    大学时代读王小波的情书集,他多么不害臊地喊着"爱"啊"爱"。高中时是日剧告诉了我真命天子并非一个形容词,他们甚至比楼下那个对着面粉打喷嚏的早点小贩离我更近。再早一点儿,对了,那年全城都在观看《泰坦尼克号》,罗丝和杰克,是的,他们躲在那辆冒着热气的轿车里,像两个正在发酵的馒头,依然单纯的我,不敢正视不敢声张--只留在心里细细回味那枚映在玻璃上的汗手印罢了。

    那么最早最早的时候,作为划开整个混沌世界的第一板斧,是我揣着刚刚从幼儿园毕业的学识在河边桥下撞见有对情侣正在热吻途中。我恍惚记得自己身边还有个小伙伴,于是我们就像两只聒噪亢奋又大惊小怪的鸭子,一如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那段著名的场景,我扒着她的肩膀,她扒着一堆杂草,化身正在守候伏击的战士,不时互相交换一个越王够贱的微笑。

    我怀念那段无忧无虑杂草丛生的桥下时光,因为目前围绕在我身边的气氛是,老妈翻两页报纸便蹦出一句"夏雨和袁泉也结婚啦"。此话一出,我必须躲开她的视线,带着空无一物的膀胱和大肠去厕所避避风头。想当年她多么反感夏雨那脸猢狲长相,但眼下却沿用那套比宪法还要铁的戒律,但凡结婚的便都是清白好人无罪释放,只要单身的便划入社会败类,理当直接送上电椅,世界在烤香阵阵中恢复了清净和有序。

    我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自己的眼角,检验时光是否在哪里已经留下了危险的端倪,只等日后用褶皱在此落地生根。与此同时门外的电视里传来杨千嬅派发囍字传单的消息。

    "初一暑假那会儿吧,放学后常常和邻居小孩玩过家家,就是那种找条毛毯系在腰上扮演希茜公主,然后幻想这个也爱我,那个也爱我,为了我江山社稷都可抛,杀人放火也甘愿,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起因就是我的回眸一笑。"当章聿温习她的童年时,她脸上那沉醉的表情却绝不是源于公主王子的传说,"直到有天傍晚,我们不小心翻到她父母藏在衣柜角落里的几本黄色小说。""……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呀,我们吓个半死,扔回去后还哇哇乱叫了半天。诶,那时候才多小嘛,天真烂漫。"章聿莞尔一笑。虽然她现在尺度全开,所有成人网站应该把她作为吉祥物对待。我和她每次的聊天聚会最后都会在生理卫生的教室中道别。打开她的开心网主页页面,前几条转帖分别是两性经典和杜蕾斯广告。

    她漫不经心地在柜台前试着一双打折皮鞋:"我们小时候又谈不上网络时代信息社会,多半还是靠这些淳朴的民间手抄本开窍的吧。虽然眼下想想文笔真够烂的,整本有一半全是'啊--'呀'啊--'呀的叫唤。"我沉默片刻,余光掠过一旁不知脸上是喜是悲的柜台服务员,用手指碰碰她的袖管:"这双鞋子是我的?""噢……"她活了过来,"对,小姐你的,37码,你试试看。""你妈找你呢。"章聿从我递交给她的提包里拿出正在振个不停的手机。

    "你在家,还是你不在家?"老妈的声音听着很是焦虑。

    "在外面呢。说什么?"

    "周六的事,还记得吗?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呀,你这个人--"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直说是什么事吧。""周六有客人要过来吃饭,我一个插队下乡时的朋友,还有她的家人一块儿来。所以你记得穿好一点儿,上次有件白色大衣我看不错,把你衬得挺有味道。"她语气里故作镇定,好像真是站在时尚立场对我进行关心,但我当即便识破了,所谓朋友的家人,必然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等饭菜上齐,就开始两方擂台上的真人博弈:"你儿子在哪儿工作""你女儿打哪儿毕业""我儿子最擅长琴棋书画""我女儿最擅长吃喝嫖赌"……总之,我会看到如同黄道婆一样精通纺织的母亲,把我当成棉线似的往死里搓。

    "怎么?又要接客?"章聿问我。

    "唔,嗯。"

    "就当增长见识呗。对了,我跟你说过上次去南京,我妈原来是拖着我去相亲的么?""没啊。"

    "哦,说是当地一个颇有家底的小开,还留过洋什么的,让我还颇怀几分期待。结果你知道么,在那次饭局上,我就坐在他旁边,冷眼看他啃了四十分钟的一只鸭屁股。是真的,我发誓。我虽然不清楚他在留洋期间到底遭遇过什么,但最后我差点儿吼出来:'你放过它吧!它只是一只鸭屁股啊!'吃完那顿饭回来,我三天没有勇气上厕所,一解裤带就感觉阴风阵阵。""这种事不要跟我分享……留给你的十八禁回忆录吧。"我迫不得已打断她,顺便扫了一眼身边的落地镜。站在一身蜜糖色的章聿身边,我就像城市里那座紧挨着植物园的火葬场。出于公司的明文规定,像我这类女性职员往往穿着保守,夏天时一件无袖背心都会招致上级的批评,好像公司的品质仅仅维系在我们的腋下,即便我们生产的绝非除毛产品。而身为领导阶层的汪岚时常充当红脸,一度招致许多新进女职员的暗中咒骂,她们用最刻薄的词语,妄图折损她一直高高在上的气势。可连我也听不过耳的字眼儿,汪岚仍能做到心平气和,她像爬过锯齿的那朵顶端的花。"我本来就是老女人了么,她们说得没错。"她打着电脑,抬头看我一眼,"既然我没有在二十岁前被车撞死而永葆青春,那么年龄增长也是必然的事。"--我真的景仰她,她能轻描淡写地吞下涩口的果实,仿佛它们进入体内就不会带来抽搐的阵痛。倘若我有天当了国家领导人,一定会发行印有汪岚头像的纸币。

    周末时分,在老妈的短信轰炸下--你必须相信母亲们与生俱来的统治者权威,哪怕我偶尔厌烦抗拒,但母爱这种东西就像一条温暖的围巾,它们随时可以搅在车轮底下把你勒得往生极乐--于是我仍然回家挑选了一套稍微暖色系,不会令对方每每回想起我时便忍不住面对遗体三鞠躬的米黄风衣,包括在跳进驾驶座前朝嘴上抹了点儿唇膏。

    老妈欢喜地开了房门,她的声调愉悦极了,笑容百分之两百地尽力,没有半点儿出于应酬的僵硬或刻意。她毫不掩饰内心正在沸腾的希望是如何令自己看来积极得可怕,一把拉着我的手对落座的客人介绍:"我女儿回来了。"她接着转向我:"这位,薛阿姨,以前和我一个大队里的,好不容易我们联系上了,十几年没聚了啊。"然后话头一折直奔主题,"这是薛阿姨的表弟,是位注册会计师,上个月刚刚回国。"她果然在手上无意识地施力,是个"推"的动作,明晰地把所有暗示交到我的掌心。

    可惜我只和对方一来一回做个微笑的拉锯,随即火速地闪进了厕所。

    章聿的短信恰巧追踪而至:"怎样?是'oh my God^0^',还是'oh my God=_='?""是drop dead。对,让我被马桶冲走吧。"我飞快地回复,心情如同字面,"去死吧。"我需要三尺白绫或是鹤顶红,工业酒精也凑合:"我妈疯了,介绍给我一个没几年就可以享受公交车免票的'长者'!"或许事实没有那么夸张,但面对那位"弟弟"先生,我甚至不敢把他的年龄四舍五入,怕一不小心就害他面临退休。

    "哈哈哈,那你也别继续占着厕所了,长者们肾衰,膀胱很忙。"我完全能够想象章聿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但我没法像她那样欢快地作壁上观,门外还有一顿跨越时光的午餐在等着我,那位爸爸级别的弟弟先生在等着我。

    我只能姑且希望他骨质疏松导致落座时折了腰椎被送医。

    当然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果。我并不知道老妈有天回家把门关得那么重,她气呼呼得像个渴望火星的炸药包。在老爸还没出现时,她只能发狠似的削着厨房里的几颗土豆,她把土豆刨成了一个个赤裸的瘦子,那些脱落的厚厚的表皮如数地坦白了她下刀时的心情多么愤怒。总算等到丈夫露面,等不及他换完拖鞋,老妈已经迫不及待地讲:"你说街道办的老胡奇不奇怪,你也清楚我平日里和她没什么纠葛的,没想到她却时时刻刻把我看成竞争对手一样。你知道吗,她那天居然和七楼的小张打听起如曦的事来。"老妈撑着灶台的瓷砖,伪装的冷静终究跟不上语气里大踏步升级的怒火,她决心公示自己的不满:"小张还帮着我夸了如曦几句,说她很能干,买了房和车,对父母又孝顺。可你知道老胡怎么说吗?"倘若我在现场,也许会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但老妈却被大大戳中死穴了吧,她铁青着脸,她真的生气了:"'快三十岁的人还没结婚,说出来总归不好听的',还说'听说她女儿的性格脾气很古怪诶',你说说,关她什么事了?用得着她瞎猜?她是听谁说的?奇怪了,她讲得出来吗?谁谁谁会这么告诉她?算她女儿嫁得早,就了不起了?她就得意了?莫名其妙!我的女儿用得着她来指手画脚?我女儿比她家那个优秀不知道几倍,她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说三道四?"可惜我并不知道还有这段家常的小风波,没准儿也是和父母分居的优点,我可以尽情过"都市女性"的生活,我吃茶餐厅喝星巴克,与朋友们谈论好莱坞明星最新添置的行头,而将那些从传统世俗中诞生的话头统统扔给父母去承受,让他们在一桌由豆浆和馒头组成的早餐上,想起某些词句就沉默。

    所以也难怪,老妈坐在桌子一角,对我冷淡的态度不满到了极点。我的脸色几乎是坐跳楼机下坠,到最后连视线也不打那位"表弟"身上经过,我将眼睛指向酒柜的玻璃门,从摇曳的鬼影上分辨新闻主播究竟是男是女。起初老妈还试图用各种威吓与指责的眼神点醒我,直到看清我无法接受她的托付,她雀跃的希望是扎扎实实撞上墙的纸飞机,它一头栽倒在那里,不给任何转机。

    客人与我们道别,房门刚刚合拢的刹那,老妈像终于从演出中结束的一面鼓那样,整个阴沉下来,她不对我说话,径直去收拾碗筷,但熬不过半分钟,她被失望折磨的心让她必须申诉什么。

    "你这个人--我真的再也不想管了。随便你。你以后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管。你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好了,我以后绝不插手。我也想通了,有什么大不了,我和你爸爸相依为命就是,你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你本来就指望不上,好歹我和你爸爸还能互相扶持,而你就自生自灭吧。"我站在凳子旁边,甚至要动点儿脑筋去阅读她几近诅咒的控诉:"……你还说我?你也不看看自己介绍来什么人。到底是我搞不清楚状况还是你搞不清楚状况?""什么人?谁搞不清楚状况?对方好不容易上门一次,你那副脸色摆给谁看?你是不懂什么叫待人处世么?你不考虑别人也考虑一下我的面子好吗!""那你考虑过我吗?到底是你相亲还是我相亲啊?凭什么我反而该把你放到首位?你自私不自私?再说我就摆脸色给人看怎么了?就他那年纪,你知道还能看他几次?""你就信口开河好了,他不过四十六罢了!有很老吗?"我的血压直线上升,它们快要发出火车出站时尖锐的鸣笛声了:"四十六还不能嫌老?我尿床的时候他没准儿都跟人上床了!你把我当什么?一副假牙?只能塞给那些掉光了牙齿的家伙?""我当你是个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的老姑娘!"老妈终于失控了,她将手里的抹布绞得像杀父仇人,"你还在这里挑得起劲?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够乐意来见你一面,起码是个注册会计师,年薪六十多万,你还不满?你还看不上他?他能不能看上你还是个问题呢!""……你在说什么呀!"我浑身发抖。

    "我说错了吗?人会老的!人会老的你明白吗?一过三十就更困难了你明白吗?""过三十又怎么了?这个社会上多少人过了三十照样过得好好的!""你就嘴硬吧,你就剩着好了!"

    "这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想操心!"

    "那你别管我!"

    "谁想要管你!"

    "你说的!"

    "我说的!"

    "那就好!"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激烈地找着什么,抓到离自己最近的一盒牙签,干脆利落地把它砸向地面。它们在大理石上洋洋地撒出一片花瓣的形状,拙劣却也恰当地渲染了场面中的自暴自弃。"不结婚会死吗?不结婚会被判刑吗?也只有你这种人,不歧视会死是吧?我让你觉得难堪是吧?我让你浑身不自在是吧?那你放心好了,我会保证你将来一定断子绝孙的!你放心啊,交给我好了!"老妈不由分说就从厨房冲出来,她扬起手臂要将下一幕直接扇进高潮。我自然不会傻傻地坐以待毙,迅速地抓过提包和外套,用甩门的动作负责地震下了一些石灰,并在下楼时苦于没有背景音乐响起来完成自己的电视剧女主角状态,一口气扯掉两枚风衣纽扣。

    情绪在那时得到转折,代替怒火的是突如其来的压抑,它们仿佛已经候场多时,早已酝酿了充沛的感染力,所以在登台的瞬间,几乎让我头晕目眩起来。我被气哭了,下楼的缓慢脚步如同在探索一种有毒的植物。

    我无法原谅老妈的说法,觉得她的话语冷酷而残忍,那是怒火的来源,但事实证明她所说的内容有我无法反驳的顽固性,这带来了随后久久退之不去的抑郁。尽管根据报道,在城市的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了七十六岁的今天,三十放在其中还赶不上肚脐眼儿的位置,顶多算条露股低腰裤,但始终有个画在此处的终点线,宣告了原来随后四十几年不过是一项无足轻重却漫长的收尾工作。这种畸形的比例虽然被我坚定否决,却正如老妈所代表的社会常识,我难以驳倒它们,唯有不断鼓吹自己的信心。可悲的是我那些自信在别人看来无非是仰仗于"嘴硬"的负隅顽抗,仿佛我其实心虚,我其实非常担忧和害怕。我的"不信东风唤不回"最终仍会在他们的"零丁洋里叹零丁"里沉没冻结。

    我人生头一次相亲发生在二十六岁。在那之前我和章聿是同一阵线的情侣去死团团员,忠于团章的行为之一就是在各大相亲网站上寻找充满造物主失误的应征照片,将它们存成数十枚QQ表情,传达语言所不能表述的惊人笑点。我们的娱乐当然是恶毒的,有时也无所顾忌地直接拆穿:"这样的人也能找到对象吗?"因为无关痛痒,我们的恶毒才来得更加真切。

    "所以他们才上相亲网啊。"

    "真够励志的,'感动中国'居然没有提名吗?"我和章聿投入地聊,笑得没有半点儿心虚,也是因为我们真切地认为这些励志的举动不可能与自己有瓜葛,我们是不会把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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