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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哈罗德、酒保与没有孩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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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个明媚的春日。空气甜而柔软,蓝天高而澄澈。哈罗德发誓他上次透过窗帘观察室外的时候,福斯桥路的乔木、树篱还像 一堆暗沉沉的骨头和纺锤指向天际;但如今站在这里,他无论看向 哪儿,那草地、那花园、那树、那篱笆,都散发着藏不住的生机。 新发的枝叶蓊郁厚重,覆在树顶聚成一片华盖。一云云黄色连翘, 一道道紫色南庭霁,都叫人惊诧不已。嫩绿的杨柳风中微摆,流光 溢彩。第一批马铃薯芽冒出了头,矮矮的醋栗丛上挂满细小的苞 蕾,就像莫琳戴过的耳环。充盈丰盛的新生命一下子把哈罗德弄得 眼花缭乱。

    旅店已抛在身后,零星的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哈罗德突然意 识到自己有多渺小,孤零零一个人,连手机都没有带。如果不小心摔 倒,如果有人袭击他,谁会听见他呼救?突然听到一阵碎裂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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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惊,紧走几步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树上一只差点失去平衡的白 鸽,他心脏犹兀自急促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定下心来,才找 回一丝把握。英格兰的土地在脚下铺展开,那种自由自在,探求未知 的感觉振奋人心,让他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但觉苍茫世界我独行,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让他回到小花园里除草去。

    简直难以置信,他真的要走路去贝里克郡了。 树篱那头,草地延伸开去。一丛矮矮的灌木被长年累月的风吹得歪向一边,像一些男人的鸡冠头一样。哈罗德想起自己少年时也 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他每天都要用发胶将这撮头发高高立起。

    接下来就要往北,朝南布伦特方向进发,晚上也许随便找家 小旅馆应付过去。然后沿着A38国道走到埃克赛特,不记得到底有 多远了,但从前慢慢开车的话大概要开上一小时二十分钟。哈罗 德继续顺着小道走,一旁的树篱又高又密,将小道弄得像战壕一 样。身边的汽车呼啸而过,哈罗德惊讶地发现,原来不坐在车上才 能意识到这些车跑得有多快。他脱掉身上的防水外套,叠起来夹在 手里。

    他不知道开车和奎妮走过这段路多少回了,路旁的风景却还 是一点都没记住。一定是脑子里塞满了那天的日程,总想着一定要 准时到目的地,总以为前头最多不过又是一片绿地,靠着一座貌不 惊人的山作背景。但真真正正地走过一遍后,他发现原来完全不是 那么一回事。田埂间的土地高低起伏,被划分成一个个方块,周边 围着高高低低的树篱。他忍不住驻足遥望,自觉惭愧:深深浅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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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变化,有些深得像黑色的天鹅绒,有些又浅得几乎成了黄色。阳光一定是不小心捕捉到了远方一辆经过的汽 车或是一扇窗户,因为有个亮点远远地穿过层叠的丘陵映入眼帘, 如一道忽明忽灭的星光。从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些呢?几近苍白的不 知名小花,带着一抹浅紫淡黄,簇拥在树篱脚下。不知道那些年, 副驾驶座上的奎妮可曾透过窗口看到这一切。

    “车里闻着有股甜味,”莫琳有次深深嗅着车里的空气说道, “紫罗兰的香味。”从此哈罗德晚上开车回家总是开着窗户,解决 了这个问题。

    到了贝里克郡一定要买束花。他想象着自己大步流星走进疗养 院,奎妮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边上,等着他出现;护理人员通通停 下手上的工作注视着他走过,所有病人会鼓掌甚至欢呼起来,因为 他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而奎妮接过他手上的花时,一定会安静地 笑出来,以她特有的方式。

    莫琳从前会在裙子扣眼里插一簇小花或一片秋天的黄叶,那时 他们肯定才刚结婚。如果裙子没有纽扣,她就会将小花穿过头发, 让花瓣落在秀发之间,几乎有点可笑。他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这个画 面了。

    一辆车突然减速停下来,逼得哈罗德把身体贴向了一旁的荨麻 丛。车窗摇下来,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却看不清车上人的 长相。“老爷爷,去看你的女朋友吗?”哈罗德竖起大拇指,等这 群陌生人离开。被荨麻刺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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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又一步,继续走下去。当他接受了这种缓慢的前进,反而 开始惊讶自己走了多远。视野尽头只是淡如水的一抹蓝,有屋子, 有树,但有时天和地的边缘渐渐消融,仿佛相互渗入了对方,成为 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经过两辆僵持着的货车,两个司机在争吵到 底谁应该退后把路让出来。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呼唤食物,一想起 自己没吃的那份早餐,胃就狠狠扭动起来。

    在加利福尼亚十字路口的小酒馆,哈罗德停下来提早吃了一顿 午餐,就是从篮子里拿的两个即食芝士三明治。三个鬼一样的男人 身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讨论着他们正在翻新的一幢房子。零星几个 喝酒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这里并不是他常混的地方,幸好他也 不认识那些人。他将午餐和柠檬汁端到外面的露天茶座,眨着眼适 应突如其来的强光。他举起杯子,口腔里满是渴望美食的唾液。一 口咬下三明治,芝士的丰盈和面包的甜美一下在味蕾上爆发,仿佛 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一样。

    小时候他努力练习吃东西时不发出声音。父亲不喜欢这种声 音。有时他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捂起耳朵、闭上双眼,仿佛这孩子 是他的眼中钉;其他时候他会直接说哈罗德是个肮脏的小乞丐。 “只有乞丐才能认出自己的同类呢。”母亲听到了就会边拧烟卷边 回答。爸爸是精神太紧张了,他听一个邻居说过。战争会把人变得 十分滑稽。有些时候,还是个小男孩的他会有触摸父亲的愿望,想 站在他身旁,尝尝被一个大人的双臂环绕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他也 曾经犹豫着问爸爸自己出生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爸爸将手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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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子时,那手总是颤抖着的。

    “那孩子又在盯着我。”父亲有时会这样说。母亲就会拍一拍 他的小手,力度不重,仿佛在挥一只苍蝇,说:“去去,小家伙。 到外边玩去。”

    他还记得这些事情,真吓了一跳。也许是这一路走出来的。也 许当你走出车门真真切切用双腿走路的时候,绵延不绝的土地并不 是你能看到的唯一的事物。

    太阳仿佛在哈罗德的头上、手上洒下一层温暖的液体,他将 鞋子、袜子都脱了,细细观察自己藏在桌子底下的双脚。指头是湿 的,红得像火,鞋子一碰脚后跟上的皮肤就像烧起来一样,水泡涨 得鼓鼓的。他将双脚放在柔软的草地上,闭上眼睛,十分疲累,但 心底清楚绝对不能睡着。一旦停下来太久,就很难继续了。

    “趁还有机会多享受一下。” 哈罗德转过身,害怕会碰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酒保的身影,和太阳的影子重叠了一部分。那酒保大概和哈罗德一样高,但是更 壮实,穿一件橄榄球衫,一条垮垮的短裤,还有莫琳口中“像康沃 尔的馅饼一样”的凉鞋。哈罗德飞快地把脚放回帆船鞋里。

    “别理我。”店主人没动,只是大声地说了一句。根据哈罗德 的经验,即使周围其实一片沉默,这些酒馆老板也老觉得自己有义 务弄得好像对话正在进行一样,真的非常好笑。“这么好的天气, 让人忍不住想干点什么。拿我老婆来说,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把橱 柜都清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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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琳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搞卫生。屋子又不会自己搞卫生,她会 这样喃喃自语。有时候才刚清理过的东西,她又再擦洗一遍,让人 感觉他们并不是真的住在这幢房子里,而只是短期借住的过客。但 他没有这么说出来,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了一下。

    “你很面生,”老板说,“来这里玩的?” 哈罗德解释自己只是路过,告诉他自己六个月前从酿酒厂退休了,还是老日子比较适合自己,那时销售员天天一早就开车出去, 也没有那么多高科技。

    “那你一定认识纳比尔喽?” 这问题让哈罗德吃了一惊。他清清喉咙,说纳比尔从前是他们老板,直到五年前那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知道不该说死者的坏话,”酒馆老板说道,“但他真是个混账。有一次我看到他把一个人打得几乎半死,我们好不容易才把 他拉开。”

    最好不要继续讨论纳比尔了。哈罗德转而开始解释自己怎样 在收到奎妮的信后突然决定出发,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准 备。在酒馆老板开口发问前,他就老老实实地坦白了自己没有手 机,没有登山靴,也没有地图。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听上去很荒唐。

    “现在不怎么听到这个名字了——奎妮。”酒馆老板说,“是 个老名字了。”

    哈罗德表示同意,说她的确算是个很传统的人。非常安静,总 是穿一身棕色羊毛套装,即使在大夏天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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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馆老板双手交叉叠于胸前,正好放在软软的肚腩上,打开双腿,仿佛摆好了长篇大论的阵势。哈罗德暗暗祈祷他不是要强调 德文郡和贝里克郡的距离。“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非常可爱的一 个女孩,住在汤布里其。我亲过的第一个女孩,还有一些其他第一 次,你懂的。那女孩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我当时就是不明白,净 忙着出人头地去了。一直到好多年以后,收到她的喜帖,才反应过 来那个娶到她的家伙有多幸运。”

    哈罗德觉得自己应该说明他对奎妮并不是那种情感,但现在打 断别人又太莽撞了。

    “我彻底垮了下来,开始喝酒,还惹了大麻烦,如果你明白的 话。”

    哈罗德点点头。 “最后在监狱待了六年。出来以后就做做手艺活。我老婆老取笑我,其实就是餐桌装饰,从网上买些小篮子、小玩意什么的。事 实上,”说到这里他用手来回搓弄自己一边的耳朵,“我们都有过 去,都有遗憾,希望有些事情当时做了或者没做。祝你好运,我希 望你能找到你的那位女士。”他将手放到眼前,皱着眉头仔细研究 起来,“顺利的话,兴许今天下午你就能到了。”

    没什么必要更正他的话了。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弄懂这趟 旅程的本质,或者是贝里克郡到底有多远。哈罗德道了谢,重新上 路。他想起奎妮原来会在手提包里放一个小笔记本,记录他们走过 的确切里程。她天生不会撒谎,至少不会蓄意撒谎。一丝罪恶感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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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他继续往前。

    到下午,脚上的水泡更疼了,他发现了一个把脚趾大力往前 挤,避免鞋后跟狠狠蹭到脚踝的方法。脑子里既没想奎妮,也没想 莫琳,他甚至没有去看身边的树篱、经过的车子和远处的地平线。 他已经变成一句话:“你不会死的。”这句话就是他迈出的每一 步,只是有时句子语序会错掉。他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的脑子在兀自 唱着“死、你、不会”或“不会、你、死”,甚至只是“不会、不 会、不会”。头顶上和奎妮分享着同一片天空,他越来越相信奎妮 已经知道他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她一定在等他。他知道自己一定能 到达贝里克,他所要做的只是不停地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 这种简单令人高兴。只要一直往前,当然一定能抵达的。

    周围静止了,只有呼啸而过的车子轧过地上落叶的沙沙声不时 打破这片宁静。这声音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海边。哈罗德突 然发现自己已经深深陷入了变戏法一般纷纷浮现出来的回忆。

    戴维六岁的时候,他们一起到班特姆玩,戴维越游越远。莫琳 拼命叫着:“戴维!回来!你给我马上回来!”但是她越喊,小家 伙的身影就越小。哈罗德跟着莫琳来到水边,停下来解开鞋带,正 要把鞋脱下来,突然冲出一个海上巡逻员,边跑边脱掉身上的T恤衫 往后一丢,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衣服还没脱。小伙子猛地一冲,一下 就到了齐腰深的水里,一头扎进去,穿过起伏的海浪,直到一把抓 住戴维,将他环在臂弯里游回岸边。戴维的肋骨都鼓了出来,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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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像手指一样,嘴唇都紫了。“他算幸运了,”巡逻员对莫琳而非哈罗德说道,哈罗德往后退了一两步,“刚才外面的水流很急。” 他脚上的白色帆布鞋湿淋淋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莫琳从来不说,但哈罗德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自己也在想同一 个问题:为什么当唯一的儿子溺水的时候,他还停下来解鞋带?

    多年以后,他问戴维:“在海滩那天为什么不停下来?你没听 到我们在叫你吗?”

    戴维那时候肯定还只有十几岁,他淡定地看着父亲,用他那美 丽的、一半孩子气一半大人的棕色眼睛,耸耸肩说道:“我也不知 道。反正已经出大麻烦了,就这么待着好像比回来还容易一点。” 接着哈罗德叫他最好不要骂脏话,特别是妈妈在的时候,戴维好像 回了一句“走开”。

    哈罗德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些事情。他唯一的儿子,冲到 海里寻求解脱,然后在多年以后叫他走开。记忆中的画面全部都回 来了,拼凑在一起:海面上闪烁的光点,戴维盯着他的那种强烈眼 神。他当时是害怕了,这是事实。解鞋带,是因为他害怕用光所有 借口以后,他最终还是没法成功把孩子救回来。更重要的是,他们 全都知道这一点:哈罗德,莫琳,那个巡逻员,甚至戴维自己。哈 罗德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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