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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尼苏达州,奥尔本斯,1929—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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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折好的纸,用一只手翻开。“瞧瞧,妮芙·鲍尔。”他把“妮芙”念成了“内芙”。他从眼镜上方瞥了瞥伯恩太太,“你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多萝西?”

    “我们觉得她应该起个美国名字。”伯恩太太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笑,“当然了,不是正式的。”她补上一句。

    “姓氏没有改。”

    “当然没有。”

    “没打算收养她?”

    “天哪,当然没有。”

    他的目光越过眼镜落在我身上,又落在那张纸上。壁炉上方的时钟大声地嘀嘀嗒嗒。他把纸叠好放回口袋里。

    “多萝西,我是索伦森先生,是儿童援助协会在本地的代理人,负责安置‘孤儿列车’上无家可归的孩子。通常来说,安置都进行得很顺利,大家也都满意。但很遗憾的是……”他摘下眼镜放进前胸口袋,“有时候也会有些不顺。”他望着伯恩太太,我发现她的米色丝袜有一处抽丝,眼影也花了。“所以我们必须重新找地方安置。”索伦森先生清清嗓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真的明白。

    “很好。赫明福德有对夫妇……嗯,其实是赫明福德镇外的一家农场里……想要一个你这种年龄的女孩。那一家有父亲、母亲和四个孩子,那对夫妇的名字叫威尔玛·格罗特和杰拉德·格罗特。”

    我扭头向伯恩太太望去,她正凝视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尽管她从未对我格外和善,但她竟然要抛弃我,还是让我大吃一惊。“你不要我了?”

    索伦森先生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徘徊:“情况很复杂。”

    就在我们说话时,伯恩太太飘然走到窗边,拉开蕾丝窗帘远眺大街,远眺着乳白的天空。

    “我相信你一定已经听说了,目前日子不好过。”索伦森先生接着说,“不仅是伯恩家,很多人家的处境都很艰难。而且……嗯,他们的生意也受了影响。”

    正在这时,伯恩太太突然放下窗帘转过身。“她吃得太多了!”她大喊道,“我不得不给冰箱上锁!再多也不够她吃!”她伸手掩住面孔,一溜烟奔过我们身旁,穿过走廊,跑上楼梯,砰地狠狠甩上门。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范妮说道:“那女人居然好意思说这种话。这姑娘已经瘦成皮包骨了。”她又说,“他们甚至从来没有送她去上学。”

    索伦森先生清了清嗓子。“嗯,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我听说格罗特夫妇是好心的庄稼人。”

    “四个孩子?”我说,“他们干吗还想要一个?”

    “据我认为……也许不一定对,我还没有见过他们,因此都是些传闻,知道吧。但我听说格罗特夫人又怀孕了,她想找个人帮着带孩子。”

    我斟酌着,想起了卡迈恩,想起了梅茜,想起了双胞胎兄弟——他们坐在伊丽莎白街那张摇摇欲坠的餐桌旁,耐心地等待着苹果泥。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幢带有黑色百叶窗的白色农舍,屋后有红色的谷仓,有着篱笆栏,鸡舍里养着一群鸡。还有什么比上锁的冰箱和走廊里的垫子更糟的呢?“他们什么时候要我过去?”

    “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索伦森先生给我几分钟收拾行李,然后出门去找他的汽车。我从走廊的壁橱深处取出我的棕色行李箱,范妮站在缝纫室门口,望着我收拾行李。我叠好自己做的三套裙子,包括还没有完工的蓝色条纹布料的那条,又带上从儿童援助协会带来的衣服,连同两件新毛衣、灯芯绒裙子,还有范妮送我的两双手套。我正要扔下那件难看的芥末色大衣,范妮却劝我把它收起来。镇外那些农场比镇子里还冷呢,她说。

    收拾完以后,我们回到缝纫室,范妮找出一把小剪刀、黑白两色线轴各一个、一个针垫、一些别针,还有一小包玻璃纸包好的缝衣针。她又为我那条没有完工的裙子找了一板乳白色纽扣,然后把所有东西用棉布包好,塞到了行李箱上方。

    “你把这些都给我,不会惹什么麻烦吧?”我问她。

    “哼,我压根儿不在乎。”

    我没有跟伯恩夫妇道别:天知道伯恩先生在哪儿,伯恩太太则连楼都没有下。但范妮给了我一个久久的拥抱,用冰凉娇小的双手捧着我的脸颊。“你是个好姑娘,妮芙。”她说,“任何人说你坏话都别理。”

    索伦森先生的车是辆深绿色的克莱斯勒卡车,停在车道上那辆A型车后。他帮我拉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然后绕回驾驶座。车里有股香烟和苹果味。索伦森先生把车倒出车道,向左驶去,驶向了镇外。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这个方向。汽车穿过榆树街,在尽头处右转驶上一条安静的街道,街上的房屋离人行道颇有一段距离。卡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又拐上一条又长又平的马路,马路两侧是片片农田。

    我望着车窗外单调乏味的田野:褐色的奶牛挤在一起,伸长脖子望着卡车呼啸而过。马儿吃着青草,远处几辆农用机器看上去像是没人要的玩具。正前方的天际线平坦而低矮,天空仿佛一汪浑水,黑色的鸟儿流星般划破天际。

    一路上,我几乎有点同情索伦森先生了。我能感觉到他心情沉重。当初接下儿童援助协会代理人职位时,他可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形。他不停问我车里温度合不合适,我坐得舒不舒服。当听说我对明尼苏达州几乎一无所知时,他马上一股脑儿向我介绍起来:它如何在七十多年前成为一个州,现在则是美国第十二大州;它的名字源于一个达科他印第安语“天色之水”31;它拥有数以千计的湖泊,各种各样的鱼类,比如碧古鱼、鲇鱼、大口黑鲈、虹鳟鱼、鲈鱼和梭鱼。明尼苏达州是密西西比河的源头,你知道吗?再说,这些农田生产了整个国家的口粮,他边说边指着窗外。你看,那就是粮食,出口量最大的产品,打谷机经过一个个农场,乡邻们聚在一起把粮食捆成垛。那边还有甜菜、甜玉米和豌豆。看到远处的矮房屋了吗?那是火鸡场。明尼苏达州是美国火鸡产量最高的地方,没有明尼苏达州,上哪儿去过感恩节呢。要是说起打猎,那就更加说不完了。这儿有野鸡、鹌鹑、松鸡、白尾鹿,要什么有什么,简直是个狩猎天堂。

    我听着索伦森先生的话,边听边礼貌地点头,却难以集中心神。我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躲进内心深处。明知自己无人怜爱,无人关怀,永远是个局外人——这是种多么悲惨的童年。我感觉自己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我懂的事太多,见过人们最卑劣、最绝望、最自私的一面,而这一切让我变得小心翼翼。于是我学着伪装,学着微笑与点头,学着在毫无触动时佯装感同身受。我学习装模作样,装作与众人一般无二,即便心中早已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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